就像NBA的冠军旗帜上写着“我们是世界冠军”；美国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鼓吹暴力革命；沈冲工作的报社也充满了美式反讽。
这家只在大都会地区发行的报纸，取了《星球日报》这么一个名字。
《星球日报》的主编弗朗西斯，属于这个时代稀少但还未死绝的那一类人。
他有着粗壮的四肢，锃亮的光头，因为酒精依赖而充血的眼睛和鼻子。
他穿着码头工人式的吊带裤，油油的衬衫好像从来不洗。
弗朗西斯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，都好像生长着两根以上毛发。沈冲曾不无恶意地猜测，他是否连马眼里都有几撮汗毛。
弗朗西斯狂暴、凶狠、狡猾，如同一只北美棕熊。
他只有社区大学文凭，能坐在现在的位置上，凭藉的是他对规则的熟稔，对领导的谄媚，还有对所有员工的压榨。
“冲，别让你的民族情感烧坏了脑子。”
弗朗西斯坐在转椅上，将日记本轻巧地抛给了沈冲：“以前国会连车马费都不想给总统报销，现在却送了他三十八亿，你猜这些钱是用来干嘛的？用来遣返非法越境的妇女儿童。现在，你却想让我给这些人做一场正面的专题报道？”
“她们不是偷渡客。她们是契约奴隶！”沈冲想象自己面前不是一个成年人，而是一个白痴，耐心地解释。
“有什么区别？”弗朗西斯满不在乎地问。
沈冲耐心地告诉‘白痴’：“有什么区别？这些小姑娘不满十五岁，从来没想过来美国，她们重男轻女的父母出卖了她们。她们被黑帮控制，起早贪黑的工作甚至是最好的命运。这里面没有梦想，没有追求。只有**裸的欺骗和恶心的犯罪！这就是区别！”
弗朗西斯站起来，与沈冲针锋相对：“哦！上帝！原来那个勤恳可爱又聪明的冲哪里去了？！我不管什么契约工，自由人，还有黑奴。现在不是十七世纪，不是十九世纪，更不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，美国人现在不在乎奴隶怎么想，他们只看到这些黄皮肤、黑皮肤、棕皮肤的小怪物抢了他们工作。天呐，冲。用你的脑子想一想，现在连布鲁克林的妓女都恨移民！听着，虽然很抱歉——其实一点都没有——但你跟了一个月的这项专题被取消了！它不会再登上《星球日报》的任何一页！夹缝都不行！”
他一边说，一边将沈冲的文稿放进碎纸机。
“弗朗西斯，”沈冲冷冷地道，“你觉得在我知道自己转正无望后还能忍受你，是因为什么？”
“为了救你的那些女孩，我知道。”
弗朗西斯耸了耸肩，满不在乎地说：“但是，冲，用用脑子，你脖子上的记者证是件锋利的武器，好好利用它，它会让你在很多地方畅通无阻。现在请去完成你的任务，珍惜你的机会。不要让那些姑娘——还有我，失望。”
砰地一声，豪华木门在沈冲身后关闭。抱着一堆资料，沈冲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去。
混蛋。
沈冲了解弗朗西斯这种人，他们每晚十二点睡，每天早晨六点醒。
他们在七岁的时候就为父亲拿报纸，赚五美分。十三岁的时候在学校里贩卖黄色杂志和香烟。大学的时候聚集同学狂欢，喝酒抽大麻，收二十美元门票。毕业了之后进交易所、媒体帝国或者黑帮。
他们意志坚定，目标明确，永远野心勃勃。
他们知道如何利用每一个人。如果你是出于私心，那很好，他们有足够的胡萝卜吸引驴子。如果你出于正义，那更好。
就像那句古话，君子可欺之以方。
“混蛋。”这次沈冲骂出了声来。
沈冲刚刚坐下，对面的隔板上就探出了一个脑袋。
“欢迎勇士从魔穴归来！”金发美女趴在隔板上，微笑看着沈冲。
“嗨，艾莉诺。”沈冲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。
艾莉诺撑起身子，轻快地说：“让我来猜猜。‘猩猩’被你的调查感动到痛哭流涕，正义感爆发的他，准备给你四个版面来揭发罪恶的奴隶贸易？”
“我现在没功夫开玩笑。”
看着沈冲郁闷的表情，艾莉诺忍不住大笑起来，引得半个办公室侧目。
她无辜地缩了缩着脑袋，众人发出理解地笑声，继续工作。
艾莉诺趁机钻到沈冲身边，低头看他抱来的一沓报纸：
《游行进入第七天，人数突破三万》
《祖科蒂公园成为游行者最大基地，巴特里公园或是下一目标？》
《他们向总统要工作，贝拉克该收网了》
《共和党议员批评政府的签证政策，改变将至！》
……
“‘猩猩’让你跟这次游行？”艾莉诺问。
沈冲一边整理一边说：“克拉克请假了，于是替补就上场了。”
“嗨，冲。”艾莉诺将沈冲的报纸推到一边，坐在他的桌子上，“你想不想救那些小姑娘？”
“你有什么主意？”
“你的方法根本不对。不要奢望新闻报道会产生影响，现在是非常时期。”艾莉诺将一张邀请函递给沈冲，“今晚有位阔佬要为他的千金举办慈善晚宴，会有许多大人物参加，你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。”
沈冲没有接，他抬头看着艾莉诺坚毅却不失柔美的脸庞，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如同寒彻人心的深潭，即使微笑着，仍然让人感到清冽冰冷。
艾莉诺是报社中的四分卫，和沈冲同时入场，却早已成为明星和焦点。
她负责报道大都会的社交时尚圈，但任何新闻只要被她看上，你就应该乖乖让位，还要把座椅擦干净。
克拉克是报社的头号记者，专跟热点时事，现在请假回堪萨斯老家，看来女王要对他动手了。
“我觉得，我还是更适合烂泥窝和臭水沟。与大人物说话？”沈冲笑着摇了摇头，站起身来准备出发，“天可怜见，我连一套上档次的西装都没有。”
他想走出办公桌，艾莉诺却从桌子上滑下来，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：“如果我一定要呢？”
沈冲毫不退缩地看着她的眼睛，轻轻将她推开：“艾莉诺，我失去了很多东西，现在无所畏惧。”
看着沈冲远去的身影，艾莉诺嘴角露出微笑。
……
曼哈顿岛被称为大都会的心脏，世界的后花园，其上遍布公园绿地，优美宜人。
在它的最南端，是占地127亩的巴特里公园。俯倚栏杆，大西洋的海风清爽醒神；眺望远方，自由女神像昂然屹立。
在它的正中央，中央公园虎踞龙盘，340万平方米的世外桃源容纳五湖，迎接着全世界的观光客、寻梦人。
与之相比，跻身曼哈顿下城区的祖科蒂公园，面积不过3000平方米，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，被四条川流不息的街道牢牢锁住。
它毫不起眼，默默无闻。
无论是匆忙路过的上班族，还是东张西望的背包客，他们的目标都在公园的斜对面——那条流淌着权势和金钱的墙街。
但现在，这片仿佛从史前就被遗忘的土地却再次热闹起来，拥挤的空间中聚集着数千位年轻人。
他们席地而坐，据草而居，一顶顶花花绿绿的帐篷四处生长。
无数人从一个地方流动到另一个地方，摊贩、演讲、义工，各种角色将这片不大的土地塞得严严实实。
即使市政府禁止使用扩音器，这里仍然像肯尼迪机场的跑道一样喧嚣。
这就是最近愈演愈烈的‘占领华尔街’运动的基地。
现在是中午十二点，一队志愿者运来了几箱冰冻蔬菜，开始现场制作色拉。
沈冲排队领了一份，量不多，但还算新鲜。
坐在公园的平台上，沈冲终于知道老板为什么把任务交给了他。
相比于无数前辈，这群示威者简直谈得上文雅。
如果不是几个苹果箱，几张木牌，几条横幅，这里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公园聚会。
有支持者在现场进行直播，有警察在不远处维护秩序，有人演讲，有人唱歌。
到处充斥着爱与和平。
他们悠悠然商讨了半天后，决定在下午开始沿着百老汇大街进军。
而这时，化妆师已经准备好了——他们要装扮成一群僵尸，在百老汇大街上游行。
沈冲冷眼看着这群人，看他们高声叫喊目标。
“增加助学贷款！严格签证制度！驱逐非法移民！”
今年是议会中期选举，沈冲甚至看见几个议员在人群中进进出出，他们的嗓门简直比游行者还响亮。
沈冲的学生签证即将到期，拿不到工作签证他就要滚蛋。
他为《星球日报》做出了许多贡献，现在却没了工作的权利。
以前劳工部可能会为他主持公道，而现在，他们巴不得把他踢上飞机。
将从报社借来的笔记本电脑搁在腿上，沈冲按下开关。
老旧的散热器火力全开，披萨盒子大小的电脑嗡嗡作响，仅仅是开机，沈冲就觉得膝盖隐隐发烫。
他将目力所及的人群做了泛泛的描述，赞扬了游行者的克制和理性，从采访人物的废话中，找出几句押韵又有点逻辑的废话，用来表现人民的声音。接着将主题延伸，批判黑人总统贝拉克放纵的签证制度，赞扬国会对待非法移民的强硬态度，斥责外国人抢走了美国人的工作机会。
这样，一篇客观正确的报道就出炉了。
将报道发送给自己的编辑，沈冲自嘲般自言自语：“反对宽松签证政策的留学生，有多讽刺？”
“大概有黑人摩门教徒那么讽刺。”
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在他背后传来，接着他俯下身子，将沈冲吃剩的色拉丢进垃圾袋。
沈冲刚想站起来说抱歉，那人却坐在了他的身边。跟着他的志愿者拎着垃圾袋，走向下一个目标。
“网站记者？”他问道。
沈冲打量着他，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白人，穿着夏威夷衬衫和休闲裤，留着蓬松的头发和连鬓络腮胡，古铜色的肌肤下面隐藏着虬结的肌肉。
也许是个越战老兵吧，沈冲心想。
撕裂了美国社会的越南战争在当时制造了无数喜欢游行的年轻人，又为今天制造了无数喜欢游行的老年人。
“纸媒，《星球日报》的。”沈冲解释道。
“现在纸媒已经衰落了。”他陈述着沈冲早已了然的事实，顺手将一根皱皱巴巴的香烟从口袋里拿出来。
向沈冲举了举，询问道：“介意么？”
沈冲摇了摇头。“总有老人的，他们不习惯社交媒体。”接着他意识到身边这位也是老人，解释道，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嗨，兄弟！”白人老兵笑着将烟蒂撕下来装回口袋，将烟丝丢进嘴里，“不用解释，我看起来有那么脆弱？”
“你看起来像刚狩猎完一条鲨鱼。”沈冲道。
“了不起的赞美。不过我不叫圣地亚哥。埃塞雷德才是我的名字。”他咀嚼着烟草说。
“很高兴认识你，埃塞雷德。我叫沈冲。”
“中国人？我喜欢中国人。”
……
这时，游行的先头队伍已经开始出发，浩浩荡荡的丧尸爬出墓穴，向世界上最繁华的街道进发。
“是不是像一场闹剧？”埃塞雷德问道。
“并不比这个时代的其他事情更荒谬。”沈冲回答。
“给他们个机会。当暴风来临的时候，每个懦夫都会成长为水手。”
埃塞雷德举起手挥舞了两下，游行者们欢呼回应，沈冲趁机抓拍了几张照片。
躁动平息后，沈冲放下相机说：“你很有名？”
“参加过几次游行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我们占领学校，和警察对峙。毛的头像被贴在教学楼上，漂亮的女孩子们学习《资本论》。”他平静地叙述，咀嚼烟草的声音像一头公牛。
“68年？”沈冲问道。
“68年。”埃塞雷德跟着重复了一句。
“那是个美好的时代，可惜已经过去了。”沈冲叹道。
“我们自己毁了自己的事业。有人开始胡搞，有人开始哈草，有人掀翻了警车，有人向警察开了枪。”埃塞雷德的声音依然平静，但沈冲可以听见最深处的痛苦。
“激情的火焰燃烧殆尽，只剩下空虚迷幻的现实。”沈冲评价道，“所以你是下面这些人的领袖？”
“他们没有领袖，至少现在没有。”埃塞雷德说，“中产阶级的小伙子们，他们从未改变，就像一条固定的河道，连游行和反抗都不敢泛滥。我曾经见识过一次，现在他们又重演一遍。那首诗怎么说的来着？——现在我两次踏进了同一条河。”
沈冲笑着接道：“回头走上了那条少有人走的路。”
“是啊。我回来了。不会再像原来那样了。”沈冲觉得他的声音像在风中飘荡，如同从过去传过来一般。
他们闲谈着，不断有游行者从他们身后经过。
一个可爱的金发姑娘送了他们两瓶啤酒，装在纸袋中。
嘈杂的人声和口号里，好像有人播放迪斯科舞曲，也许是ABBA的歌。
“是你的手机！”埃塞雷德大声提醒沈冲。
沈冲这才醒悟，站起身接通电话。
“对。是我，你说。”沈冲捂着一只耳朵，想在嘈杂的叫喊声中听清楚对方的言语。
“嗨，冲。你的探视申请已经批准了。”电话那边的人声音沉稳而和善。
“感谢你，贾斯汀。”沈冲兴奋地说道。
“没什么，你是我们监狱最好的义工，你回来探视她们，女孩们都很开心。”
“小红还在吗？”
“在。”
“太感谢你了，贾斯汀。我马上就过去。”
沈冲高兴万分，抓住背包就走。
在人群中挤出两步后，他想起了埃塞雷德。
沈冲转身想向他告别，却发现他已经离开，消失在人群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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